奶奶其实在六十五岁那年就病逝了，这往后的二十七年，她活在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，活在我的心里。

　　奶奶是刘家的独女，所以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家，爷爷是田氏入赘的女婿，手艺人，做泥瓦工。抗日战争时期，日本鬼子想打通西南大通道，进逼陪都重庆，曾在鄂西投入大量兵力，长阳也是其进犯的地方之一。听老人们讲，鬼子来时可凶了，见人就杀，见粮就抢，见牲口就抓，见房屋就烧，最残忍的是他们把抓来的牲口，如牛羊猪马等，用刺刀割开它们的屁眼和生殖器，然后把内脏器官拽出来扔在地上，赶着它们四处跳窜，动物发出的那种绝望的哀嚎声，听得人毛骨悚然。所以现在家乡的口头语中，“过日本”已经成了一个固定词汇，其包含的是一种很恐怖的内容。有一天，鬼子打到了奶奶的家乡，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，为了奶奶及孩子的安全，爷爷故意暴露目标，向着相反的方向猛跑，几个鬼子在后面追，好在山高林密，地形熟悉，只听得子弹打在树干上、石头上噼叭作响，爷爷拚死逃脱。可是这一下累得不轻，听说爷爷是伤了气血，加之惊吓过度，竟是一病不起，不久就撒手人寰了。撂下奶奶和两个孩子，从此没了依靠。

　　再后来，一个覃姓的后爷爷进了奶奶的家门，家里有个男人，本指望有个挨靠，可没曾想奶奶这下更苦了。后爷爷原来就是个游手好闲之人，仅仅是因为他有一点会编草搭子帮人拣茅草屋的手艺，才被人介绍进奶奶家门的。他常年一个人在外头瞎忙乎，极少顾及家里，挣几个钱也在外面打牌赌博捶光了，回到家里，还常常吆五喝六地要奶奶为他备吃备喝。最苦的是，奶奶几乎成了个生育机器，接二连三地又生下了七个孩子，九个孩子的母亲啊，现代人根本想象不出这是啥概念！奶奶常常是刚生完孩子，简单地收拾一下，又得下地干活。那时候可没有计划生育，也没有妇幼保健，更没有尊重妇女。农村女人，就跟牲口一样，直到骨头累散了架，就算是完成了使命。

　　奶奶是坚韧的，她硬是撑着、累着、熬着，将九个孩子拉扯成人。

　　在我的印象中，奶奶是慈祥谦和的。听妈妈讲，奶奶待人极善，从不与人争吵，事事让着别人，宁愿自己吃亏，也不愿让别人受罪。所以，奶奶和妈妈的婆媳关系也处理的非常融洽，鲜有龃龉，多年后，妈妈每谈及奶奶，眼里总是充满一种深深的怀念。

　　后来我常常想，在那种艰苦的物质条件之下，一个农村妇女，拖着一大群儿女，从没享过一天福，还要累死累活如牛马一般劳作，为了啥？靠得啥？从奶奶身上，我找到了答案：奶奶的仁心爱心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舍，而那种百折不挠的韧性支撑着奶奶一直走下去。我为我的这一发现而感动，中华民族能够延续数千年的香火，靠的不正是仁心和韧性这两种精神吗？

　　或许因为我是长孙子的缘故，奶奶对我偏爱有加。有什么好吃的如副食饼干等，她总是给我留着，放学后，把我叫去，偷偷地塞进我的口袋里。印象最深的一次，是奶奶卧病在床，身体已经极度虚弱，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，咳得厉害，医生说是“气阻”（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哮喘），很严重，怕是没什么希望了。也是在放学后，我去看奶奶，奶奶见我来了，艰难地用手指了指床边让我坐在她身旁，然后窸窸窣窣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纸包来，塞进我的手里，里面包着几粒水果糖，那是别人拿来探望奶奶的，奶奶使不得吃，便给我留着。我坚辞不受，奶奶有些生气，用那只枯槁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又给我推了过来，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，奶奶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张弓，在那里不停地擅动，我轻拍着奶奶的后背，泪水早已滚滚滑落。

　　奶奶与我有缘，这种缘分是前世修来的。她走路的那一天，我正好从中学放学回家，或许，她是在等着与我作最后的诀别？

　　奶奶走了，我们都很伤心。就在“入材”（将遗体放入棺材）的那一瞬间，一幕令我终身难忘的事情发生了：父亲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，突然奔向奶奶，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，看着他那渧泪泗流的面容，看着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，我分明感觉到一个近五十岁的汉子心中那种难于言表的哀痛，也可以有如此强烈的情感释放！

　　奶奶走了，她解脱了，她走出了生之痛！

　　奶奶又回来了，她回到了我心中为她准备的那方灵地，在那里，她不苦，她不累，她不孤独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