居住在狭窄喧扰的街巷，时时觉到许多的困惑，终日蜗居在房里读书思索，难免精神衰弱起来，偶尔推门而出，步至走廊下眺望远处的浮云绿树，而充盈于耳目者依旧是尘屑与嘈杂，此时，我便忆念起三年前的旧家庭院，其踞于一条幽静僻陋的胡同中，距此地有几十公里之遥，虽三年时光悄然而逝，然那时庭院的草木绿荫、燕莺啁啾犹历历在目，每忆及此，如进入依稀之梦境，不觉陶然沉醉于其中，那庭院的四季的画面在脑海里慢慢地铺展开来。

　　春天，严寒已尽，暖阳普照，小草从土壤中萌动，树木始抽出嫩芽，燕子翩翩飞来入房檐下，黄鹂在枝头跳跃戏耍。院中有两棵果树，即樱桃与石榴，我曾在文中多次述及，每至初春之时，冬之余寒尚浓，樱桃花却已含苞欲放了，此时石榴还是枯枝败叶，我常爱立于樱桃树下赏玩不倦，睹其红润之淡雅，嗅其弥弥之清香，时有心旷神怡之感。在阳光明媚之日，花香尤为浓郁，不仅遍满庭院，亦越墙而过，浮于邻家院落之上，而蜂蝶纷纷集于花蕊之旁，或停歇，或追逐，俨然有野外天然之趣。在春雨降洒人间之时，花瓣上便沾染莹澈的水珠，色彩愈加明淡，香味愈加疏微，偶有因风吹雨打而凋落者，我极慕樱桃花雨中之姿态，在于其褪尽秾艳之装饰而呈现淡然之容颜。至花落殆尽，虽有酸甜的果实供以品尝，然我却没有往时眷顾之意了。记得那时家中闲置的房子租赁给附近中学的几个女学生，她们日日年年地穿过庭院在学校与宿舍之间行走，旧貌变换成新颜，在春天，她们偶尔也站在花前树下指点和赞叹，而恍然之间，欢声笑语已不在，独有花枝还在年年伸展。春天的庭院草木欣欣向荣，虫鸟生气勃勃，每在黎明将至之时，我还在睡梦之中，常常被院中洪亮的鸟鸣唤醒，此后便再难以入睡了，于是便起床站在院子里。花开花落，燕去燕来，春天用生死的真谛诠释着庭院的祥和。

　　夏天，整座庭院几乎全被树叶的疏影掩映，隔着叶间的空隙，漏洒下闪亮的光点，凉风微过，叶动影乱，使人有目眩之感。我于房中读书，虽有风扇吹着却是汗珠淋漓，而坐在院中片刻，汗便风干心也恢复平静了。夏日是多雨之季，往往每隔几日，便降临一场倾盆大雨，树叶被冲刷得愈加洁亮，庭院也洗涤得焕然一新，四季之雨，于我都是有特别的韵味的，夏雨虽觉粗犷，可带来了无限的清凉。但有时雨也大得奇特，整个院子完全被水所淹没，进而又漫过阶沿，流注进房舍里，院门也因水阻而难以开关，不过雨稍一停息，几个小时后水就退缩下去了。在那个多雨的七月，伊每夜从楼上带着茶杯下来坐在下面喝茶，遇着雨夜时，伊便坐在走廊下望着、听着院子中的雨，而我则隔着纱窗看其看雨的样子，渐渐地，伊的身影模糊不清了，只留下空落落的楼台和走廊。我最爱夏日庭院之静谧，街市上车来人往，易使人生焦躁之心，独于庭院中流连徘徊或闭目养神有趣，往时之感受如河水之东流而不可追回。雨落雨止，伊来伊去，夏天用幽雅的梦幻装点着庭院的从容。

　　秋天，天气肃清，天空寥廓，树叶和野草渐趋地枯萎泛黄，满院一片枯叶飘零的景象，它们从我的眼前悠缓地划落，像一枚轻柔的羽毛，落地无声。家人常常用扫帚去扫净地面，但我却颇觉惋惜，以为踏在朽败的叶子上，发出的焦脆的声响能感于内心。秋气凄切，易引起人的伤感的情绪，一个人在庭院里吟一句“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”或“秋风秋雨愁煞人”，总会撩起万端愁思的。讲到秋天的雨，那真是四季中最缠绵、最含蓄、最哀怨的雨了，站在雨中淋着凉意，或在雨夜隔窗听其滴沥，会是一件美妙的事，有时阴雨连续好几日，空气里涌动着潮湿的水分，但却不以此感到厌恶。想幼年住在乡村之时，秋天益有萧条之感，那座庭院似乎更开阔些，院外尽是荒舍、树林、农田，年轻人大都闯到东南沿海去了，止留下老人和儿童，走在乡间小路上难得会遇见村民。草木凋零，秋雨无期，秋天用冷清的悲歌轻唱着庭院的叹息。

　　冬天，冷峭的空气聚集于庭院，树枝在那里吱吱地呜咽，仿佛在悲悼生命的殒落。冬天的早晨总多雾霭，特别是树木繁多、荒草遍地的郊外，更是雾气蒙蒙以致迷乱方向，而院子里虽也有雾气，却是稀薄透明的，于是便不去郊外徜徉闲游了，只在此闲庭信步而已。最妙的境界莫过于来一场浩然的大雪了，躲在屋檐下，看雪花在空中轻盈地旋转，听雪花簌簌的落声，心中骤然而生一种欣悦。有时，自己在深夜的睡梦之中，外面无声无息下起雪来，待到第二天早晨推开房门，满目一片纯白世界矣，庭院里铺满了厚厚的一层，枯枝上悬挂着压垂的一片，却有几只麻雀还在枝头瑟缩着身子呆望。雪后初霁，瓦片上的雪融化成水，顺着檐端一滴滴落下，院子里不久就汇成一条细流，到黄昏冷气逼人，地面上的水便凝结成冰块，而房檐上也结了一串串冰凌了。雾起雾散，雪落雪融，冬天用冻裂的手掌抚摸着庭院的深沉。

　　三年时光，倏忽而去，但庭院的旧貌旧事如在眼前，每当忆此，辄百感交集。去冬之时，我偶然经过那座县城，特意来到旧时的房院处，院门紧锁着，我透过那木门的细微的间隙向内窥视，则满院已然杂草丛生、落叶遍地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