喧闹的麦场
谁家的孩子醒了，不见了大人的身影，而他一点儿也不惊慌。抹着惺松的睡眼，蹒跚着小脚歪歪扭扭地走出村来。晨风很是透凉，吹到他的小肚皮上，自己动手摸一摸，象是一只半熟的小瓜蛋子皮。他尽情地呼吸着村口的空气，那从大片大片的麦地里吹来的暖洋洋的气息，给了他说不出的惬意。他这是要到麦场里去，他知道家中的大人不在那里，也必会走在赶来麦场的路上了。
村里的孩子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了，麦场象是母亲的乳房，发散出阵阵乳香。这香气对他们是一种天然的吸引。
太阳出来了，一捆捆整齐高大的麦个子也从骡马车上跳下来，象哨兵一样成排成排地站在麦场的边沿上，守护着村里的孩子。远远的村路上，一辆接一辆的大马车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向着麦场聚集而来。在更远的田野上，父母们正在弯下腰挥动着镰刀，把金黄色的小麦齐刷刷斩断，捆捆儿打个儿，围拢着站在一起，平原上的清晨里就升起了许许多多的白色毡包。那涤荡着肺腑的香气就是从这断裂的麦杆中四溢开来，浸透了每一个村庄和每一张沾湿着汗水的脸庞。
太阳有些偏南了，把风中的水份一丝丝灸烤出来，吹在人们的皮肤上象是干爽的棉巾。孩子们彻底醒盹了，围着麦场一圈圈你追我赶地跑着蹦着，活象是一群撒欢儿的小马驹子。他们的嘴里大呼小叫，为这个热闹的季节又添上几分喧嚣。
妇女们一排排一队队从地里聚拢而来，一路上叽叽嘎嘎的，扭着肥硕的屁股鸭子一般走向“池塘”。她们抱起麦个子，象是泼水一样抡撒在场院里，拌着嬉笑俏骂声，把场院搅得浪涛翻滚，水花四溅。霎时，整个“池塘”沸腾起来了。孩子们看到了场院里铺就的黄金毯，忽啦一下子都向中心涌来。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把鞋踢掉了，赤着脚一跃而上，从每一个母亲的腿间裆下钻来钻去。一步迈错了，便成双成对地倒在麦场上，招来满场院的爆笑。小孩子爬起来的快些，等不及大人捉住他的胳膊，象是泥鳅似的溜远了。摔得四仰八叉的老娘们慢慢地爬起来，揉着跌成两半的大腚蛋子，冲着惹祸的孩子他娘去讨回些便宜。她屁股上正好缝了一大块补丁，一根不听话的麦杆插进了针脚里，扭扭地跟着她，活脱脱一根狗尾巴。
麦芒渐渐硬起来，象是舌尖上的味蕾张开了，舔着孩子们的脚心儿，孩子们又疼又痒地叫着。穿开裆裤子的小小子大褪根儿都红艳艳热辣辣的，象是少女害羞的脸。女人们累了，在麦垛的影子里坐下来，顺手抄起身边的麦穗，在长满茧皮的手掌里使劲儿地揉搓。她们的动作是那么熟稔，仿佛拿在手里的针线。调笑的话说了一半，便低下头从摊开的手掌上轻轻吹开麦皮，把满手的麦粒一把捂到嘴巴里。她象只大牛咕咕地咀嚼着，直至新鲜的麦汁从某个嘴角含蓄地溢出。
太阳升上了头顶，把搅闹了一头晌的孩子们晒蔫了。妇女们时不时拿着木叉从麦垛后面走出来，懒洋洋地上下翻动。热嘟嘟的风从南天吹来，在风里本来静静的麦子不安分了。它们劈劈啪啪地响着，嘎吧嘎吧地脆裂开来，整个麦场如同点着了一把火，把停在场边上早早戇好的碌碡烧得再也忍耐不了了。它急赤火燎地想满地打滚儿，把肚子里的火统统地发泄出去。
这整个头晌痛痛快快的吵闹还只能算是戏分以外的加片，如同乡间放映露天电影时做的那样。过晌一个时辰，主角便登场了。男人们吆喝着牲口走出了村庄，一步步向台口走来。仿佛满天的阳光都只照向一个方向，麦场就是那舞台的中央。一辆辆马车赶来了，从车上跳下来赤膊上阵的汉子，手上擎着扬锨，胳膊上搭着麻袋，雄赳赳地走到场上来。有的汉子在卸车，有的汉子在套碌碡，那样雄壮的吆喝把困乏了一晌的女人们都唤醒了。
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，骡马们高昂着头颅迈开了轧麦场的第一步。碌碡在其后发出了“嗡嗡”的不规的响动。那样的节奏和混响正象是敲打出的一篇向老天爷感恩的文字，被风托起响当当地落到天上去。所有的声音都在说着风调雨顺啊！真是个丰收年啊！
轧场院的汉子手擎着红樱毛的长鞭杆儿，立在场院中央，活象是个指挥若定的将军。随着他手中缰绳的收放，牲口从大圈儿走成了小圈儿，又从小圈儿转到场院的边边角角上去。麦粒子哗啦哗啦地响着，沉到麦秸底下去，象是记忆一样需要人们仔细地翻找。
收场喽——男人女人裹卷着老人和孩子，潮水一般从场院的角落里蜂涌而出。木叉碰在铁叉上，铿锵作响。最上面的一层麦秸被掀起了，露出了一层薄厚不均的黄澄澄的麦粒子，散发着哗哗的笑声，象一条涨溢的河流。老人和孩子们迅速来聚拢到麦秸堆上，把那散发出余香的麦杆再轻轻抖动一遍，把散落在地上的麦粒子一一归拢到簸箕里，再由小孩子倒在场心的大麦堆里去。
井拨凉水提来了，谁家的媳妇挨个往桶里倒一包备好的糖精，又把一大摞粗瓷碗摆在当地上。喝一口，那个透心儿的凉呀，那个透心儿的甜呀，把人们一个个又激得欢蹦乱跳起来了。
初夏的黄昏，风渐渐斜而轻了，风向也定了下来，正是扬场的大好时机。把式们一手抄起靠在场屋上的扬锨，步履沉稳地走向大麦堆去。同翻麦场和轧麦场相比，这是既需要力气又需要技术的活儿了，一般由体力充沛的老人们担任，楞头青和毛蛋孩子是派不上用场的。紫铜烟袋锅儿往鞋底子上“梆梆”一磕，几个老人口中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，这一场大战宣告开始了……
那黄澄澄的麦粒子从空中落下来，象是一道道金色的瀑布。打在装麻袋的妇女们身上，打在光屁股的孩子们身上，整个麦场的人都象是接受一场特殊的洗浴，从内到外都是如此的干净清爽，连他们的笑声都是那样的机灵灵的，仿佛被泉水打湿了一样。
一个个大麻袋吃饱了，威武地站在场院里，垒成了收获的长城。孩子们绕着跑着，从城墙上翻滚而过。男人们把它们扛起来，穿行在场院与大马车之间。连骡马也都感觉到了收获的份量，幸福地仰天长啸。
西天的火烧云渐渐褪尽了，村子的热情擦亮了天上的星星。此时，整个麦场似乎安静了下来。其实，它和村子里的人们一样，都在强迫自己按捺着欢跳的心，好好地歇上一会儿。因为明天又是个艳阳天，恍若一眨眼，曙光已然莅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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