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去的是住所附近的“爱溢家”福乐园。去看望一位老人，小时候看护过夫一年类似于“保姆”的一位老红军。老人几个月前刚刚丧偶，儿女双全，但他还是情愿来到这里，交上微薄的退休工资换取一份极有限的照顾。人到古稀，依旧自食其力，多少有些悲壮，也迷雾一团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，细节和原委，我从不去探究，做自己本分的事就好。

　　夫已经来过几次，我却是带了小曼第一次进来。这种地方，对于年轻人来讲太过神秘，太过遥远，也太过陌生。我完全就是为了梳理这些质感才走进这间僻静的小院。这里很特别，空旷的院落东南角做着洗车的营生，正北向阳是一排整洁的二层小楼，住着憨厚的院主一家和八位孤苦的老人。庭前种着一些花草和蔬菜，旁边空出一条小路和几排伞布搭起的凉棚，井然有序。我们延着曲径通幽的小路缓缓而上，热情的主人已经迎了出来。夫将一大包水果和点心递上去，她嗔怪着有些推辞。每次来夫都必买许多东西，良苦用心，算是情感上代老人的答谢和重托吧。老人出去遛弯了，我们只好先进屋子，和主人一言一语地谈着这里的生活。

　　我环顾四周，外间是一间会客厅，有着柔软的沙发和一张大大的写字桌，里间是卧室，床对床住着两位老人。窗户开得很大，几近半落地，这样的盛情邀约，不怕冬日的暖阳偷偷溜掉。窗上系着粉色的窗帘，下摆居然有长长的流苏，给这房间多少增添一些别致和活力。床头柜小巧而丰富，上面摆放着一些常用的书报和用具。壁柜占满整面北墙，这些阔敞的收容空间松弛地容纳了两位老人的全部行当。女主人身材微胖，皮肤黝黑，圆圆的脸看上去相当诚恳和朴实。她笑吟吟地说：“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房子，费用低，我收费也低，我不图牟利，只为做些好事，自己将来也得个善终。”我一语听出这是她的心声，再看她那张姿色平平的黑圆脸庞竟然多了一道红晕光芒的折射，透着年轻的生气和耐看的美丽。我调皮地接过话茬对她说：“阿姨，您一定要好好经营下去，我们老了也要来这里。”大家都被我的话逗乐，继续下去的谈话更加随意。

　　老人轻轻地推门进来，我们竟然毫无察觉。看到我们，老人眼神一亮，细问，很久没人来看他了，包括他真正的亲人。和年轻人谈话不同，来这里所有的关注都在衣食住行上，话语缓缓，而音调高高。想来院主人照顾他们不错，老人面如冠玉，衣衫整洁。一个孤苦又临将走完征程的生命能在窗明几净、温厚饱和中得此善终，已是十分庆幸的事。

　　最起码，不必像在儿女的家中一样察言观色、小心翼翼。

　　老人认真地跟我们谈起他和室友的矛盾，竟也怒行于色，十分激动。起因是一次睡觉，才八点钟，室友就要求靠近灯控的老人熄灯。老人很认真，认为睡觉太早，不予配合，于是一个拉灭，一个点着。两个“老顽童”卖力地打发着漫长的光阴和静谧的长夜。我幻想着这一幕感到既辛酸又有趣。蓦然觉得人老了心性又变得如同孩子一般，容易激怒，容易计较，容易忘记，喜笑无常。在这个陌生之地，人人是客，明来暗里是做伴和交易，谁会真正地从内心中包容、爱护他们呢？

　　我们要走的时候，老人坚持送出很远。天已擦黑，零星的灯火微微弱弱与偌大的夜空对峙，只一小会儿就被漆黑吞噬。我深深吸一口起，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和恐慌。老人三餐饱和，衣食无忧，却徒然面对陌生的四壁和倔强的伙伴，终不能日日坦荡。这感觉好似又回到幼儿入托和寄宿学校，有那么多无以言述的生分和感伤。但孩童和学子一日日欢喜长大，又回到父母身边；老人却只能等来油尽灯枯了却一生。这一天也许是我们都要经历的。

　　我从车窗里看着老人在颤微微的夜风里猥琐而目光绵长，那眼神中浸含了多少期许与不舍。我幽幽地对夫讲：“我们下班要常来这里”。干练的警察突然默不作声，停顿了很长时间才所答非所问地讲：“记得老人的旧居吗？”我轻轻“唔”了一声等待他的下言。“那两间勉强能遮风蔽雨的小平房，他用大锁子锁上，钥匙放在邻居手里，等孙子小飞从监狱出来，这是老人唯一留给他的安身立命的希望和财产。

　　我不语，心中更加沉重。小飞不是老人的亲孙子，只是被养子遗弃的一个无辜男孩儿。老人一手宠爱地将他带大，回报却是19岁那年持凶抢劫，锒铛入狱。老人从不愿听人说他的孙子多么糟糕，在他心中小飞很孝顺。我在这一事端里清醒地看到长辈对小辈的爱和情谊，可以不计血脉、不计付出、不计回报，不嫌陋和丑。老人这样善良，对养子的孩子尚且如此，那些正值盛年，老人嫡亲的子孙，他们活得怎就心安，毫无触动？

　　长长的沉默过后，我对夫讲：“我们今后一定不让父母住进这里”。

　　“是”

　　“答应我，老了，不论我们谁先走一步，剩下的一个都不要向小曼伸援手。”

　　“是，住进福乐园，这儿挺好的。”